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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草萋萋,隨著北風低頭,高粱旱地已轉黃色一片,陽光仍然熾熱,秋風蕭蕭,整幅小金門田野地肅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慄。

遠方幾個黑點逐漸走近,扁擔兩端繩索綁著沉甸甸由白被單裹緊的重物起伏前進,扁擔由兩名身著草綠野戰服的士兵扛著,一、二、三、四、五,總共五個,忽悠悠地朝這邊走來,恍神間班尼伯似乎身處胡金詮電影《龍門客棧》追兵在草原行進慢動作的一幕。


1980 年,班尼伯在小金門服預備軍官役,官拜少尉兵工經理官。小金門原名烈嶼,是位於大金門和廈門之間的一個小島,從緊鄰烈嶼的大膽島上,用高倍望遠鏡可以看到 對岸廈門大學紅瓦白牆教學樓裡的上課學生。當年台海敵立,雖然不再定期互轟炮彈,但是偽裝成漁船的共軍時常越界挑釁,水鬼蛙人上岸摸哨的傳言亦繪聲繪影。 小金門地處最前線,駐防一個重裝野戰加強師和炮兵營。補給軍官辦公室的坑道在山腰,大通鋪一律頭靠牆,腳朝外,以避免水鬼摸進坑道,一路刎頸。辦公室、臥 鋪、餐廳都在花崗岩打洞的坑道裡頭,住在坑道,冬暖夏涼,用餐時,兩三人高的岩壁不時滴水,碗內是黃黃軟軟的戰備米,得先澆上清湯讓米蟲浮起用筷子夾出。 由頭上下來的水滴,偶爾不偏不倚地落在肥肥蠕動的米蟲,常常讓班尼伯連想到卡夫卡小說裡那個一覺醒來變成一隻蟲,在牆上蠕動的可憐人。


潮濕 的空氣除了讓背包棉被發霉之外,對血氣方剛的青年軍官團是沒有多大作用。過剩的精力消耗在早操、跑步、伏地挺身以及晚上的輪流查哨。原本午夜乘吉普車環島 查哨,後來為了節約能源,改由兩名軍官一組徒步到附近的單位查。途中須經過一片空曠的田野,午夜宵禁加上燈火管制,黑麻麻地只能靠手電筒的微光步步前進, 尤其月黑風高的夜,勁風搖晃著零零落落的行道樹,沙沙作響,彷彿隨時都有老共水鬼從樹後田壟跳出,割人耳朵。查哨隔天補眠,不必參加早點名,於是和班尼伯 搭配查哨的職業軍人少校彈藥官提議每次只要一個人去查,如此一來,查一次哨可以享受兩次晚起。青年末期的彈藥官,微胖的身軀頂著一顆碩大的頭顱,方面大 耳,大夥看電影或到收費的澡堂泡澡時,常忘了帶錢,要別人代墊,他說話慢慢地,很難和跳出辦公桌、箭步疾飛的矯健身手聯想在一塊。那天,兩名守海防步兵營 的彈藥士捧著幾枚手榴彈進入坑道,大聲嚷嚷:「報告彈藥官,這些手榴彈不會爆炸!怎麼辦?」彈藥官一言未發,瞬間旱地拔蔥,神勇丈躍狂奔而去,這事若非親 眼瞧見,實在很難相信麒麟坑道裡面還有如此高人。


每到查哨前一天,班尼伯就先到坑道旁的空地,將大學國術社學到的螳螂拳拳套以及羅漢功、斧 刃腳等等基本功演練數遍,以備遇到水鬼時,可以派得上用場。查哨當晚,配戴手槍和上刺刀的卡賓槍全副武裝,戰戰兢兢拿著手電筒,耳聽八面、眼觀四方地急行 軍越過曠野,在各單位的查哨簿簽名之後,跑步回營;一次碰到熟睡的哨兵,耽誤不少時間叫醒他,回營後想到自己坑道外面的衛兵也可能打磕睡,週日立即去刀舖 買了把炮彈殼打造的尖亮小刀放在枕頭下,才睡得安穩。這種緊張的夜生活,直到化學官飼養的土狗小黑,長幾個月大之後才獲得改善,班尼伯從此查哨時除了全副 武裝之外,還牽著小黑以補耳目之不足。退伍前一個月部隊移防高雄九曲堂,聽說小黑不能免俗地為國捐軀,祭了五臟廟,班尼伯當時和先遣部隊在九曲堂接收部隊 副食供應站和其他後勤單位,無力阻止,夜闌人靜聞到遠方犬吠聲,還為牠灑了幾滴英雄淚。


日子就在緊張和平靜之中隨著饅頭的數目減少,直到退 伍前幾個月,除了發生哨兵發狂拿槍掃射擊倒數名同袍;一名彈藥兵檢查彈藥庫時,榴彈爆炸毀了下半身;一架直升機墜地隕落幾顆梅花;禁閉室憲兵毆斃一名犯人 等等之外,倒也沒有一個國軍被水鬼摸哨刎頸。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那天晚上,班尼伯和同袍在師部旁的電影院看完每日一片不知所云的電影返營,剛踏進麒麟 坑道,組長已等候多時,告知步八營前晚對一艘越界的雙桅大陸漁船猛烈開火,打爛擊沉,今天傍晚時,幾個偽裝成漁民的共軍蛙人屍體被潮水沖上岸,支援指揮部 沒有軍官願意去處理,班尼伯才剛拿到表現優異的陸軍獎狀,又快退伍了,組長就命令他明早去軍墓組協調解決。


隔天一早,霧濛濛,天色陰沉,北 風已起,捲著沙塵呼嘯,班尼伯乘吉普車往軍墓組奔去。到達時,陽光從天的一角篩過烏雲灑落半面泥磚煙囪,煙囪底下的焚爐鐵門緊閉。兩名士兵正在架設簡陋的 祭壇,幾炷暗紅斑駁細長的清香靜靜躺在桌上,半瓶米酒,幾條香蕉靠著三隻腳的鑄鐵黑灰色香爐,一個廉價紅色塑料打火機壓著香炷,白色金屬頭閃閃反射剛露臉 的陽光。班尼伯和步八旅的平頭峻臉、挺著腰桿、剽悍的正期陸官中校旅長打過招呼之後,兩人無言地站在祭壇旁等待。陽光逐漸熾熱,但是入秋的肅殺之氣令人不 寒而慄。遠方幾個黑點逐漸走近,五對身著草綠野戰服的士兵扛著扁擔,忽悠悠地朝這邊走來。


領隊的班長向旅長行禮,五具由被單裹緊頭部身子的 大體整整齊齊擺在黃土地上,單人份被單長度不夠,十隻腳全部暴露在外,黝黑結實地小腿打赤腳,腳趾甲剪得乾乾淨淨。旅長燃香祭拜,口中唸唸有辭,忽地一陣 風迎面襲來,掀起幾片被單到腰間,露出清一色紅短褲。一年多的小金門前線生涯,班尼伯終於看到傳說中老共的蛙人水鬼,同時心裡也落下一塊石頭,濫殺大陸越 界漁民的疑慮一掃而光。儀式完畢,旅長蹬上吉普,拋下一句話:「經理官,老共的後事,交給你了。」


軍墓組的士官長,瘦狹長臉,鷹鉤鼻,眼角上吊,還算乾淨的舊棉布草綠軍服胸口一塊污漬,翹著二郎腿坐在藤椅上,看到班尼伯向他走來,本能地站起來。


「士官長您好,什麼時候可以燒好? 需要多少汽油?我請油料官給您送來。」


士官長斜眼瞪了班尼伯領口的橫桿(少尉軍階)一下:


「我們只燒國軍,不燒共匪。要我們燒,得高粱一打,汽油一桶。」


「是,是,麻煩你們了,我回去請示指揮官一下。」


返回坑道後,班尼伯向組長報備批了桶汽油,帶上自己的一條香菸,拿了錢叫傳令兵去買高粱酒連同香菸給軍墓組送去。幾個鐘頭不到,接到軍墓組電話,聲稱才燒一下下,火突然熄滅,中途停火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忌,堅決不肯繼續燒。


班尼伯最後只得電請八旅旅長派一班兵找個亂葬崗將五名蛙人草草掩埋。


如 今海峽兩岸三通,人民往來頻繁,大小金門戰地不再。班尼伯幾次前往父親廈門故居尋根,在祖居鄉里會晤親戚老少,從附近的大嶝島遙望小金門,濃霧中遠遠傳來 「嘿咻、嘿咻」挑扁擔的聲音,紅短褲,剪得整整齊齊的腳趾甲,那躺在白布單下面的,也許有班尼伯的表兄堂弟,而五個家庭再也看不到他們親愛的兒子、愛人、 父親。


再見了,蛙人同胞,希望這段往事成為永遠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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