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軍電影救了我一命


作者/陳順德


生長在三、四十年代的金門人,大多在「古寧頭大戰」和「八二三炮戰」的砲火下成長,在這兩次震驚中外的戰役之中,我們村子裡的男女老少,並沒有任何傷亡事件,真可說是不幸中之大幸。  

    尤其,在兩岸砲火交戰的四十四天之中,對岸總計猛烈發射了四十四萬餘發砲彈,落在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金門島上,其落彈密度之高,戰況之激烈可以管窺一斑!  

    其實,生活在金門島上的居民,除了要時時小心躲避對岸的砲擊,也得隨時留意國軍演習流彈的威脅、或誤觸地雷。換言之,生活在砲火下的金門人,生命賤如蜉蟻,沒有什麼保障,上一分鐘活得好好的,下一分鐘可能性命不保。  

    其間,最令人難忘的,莫過於兩岸「單打雙不打」的協定,令金門人熬過了二十年的痛苦日子,那是金門人心中永遠的痛,也將永難忘懷。  

    記得自民國四十七年底起,直至六十八年初為止的二十年之中,生活在金門島上的鄉親,不知躲過多少次砲彈的襲擊,如今回憶起來心有餘悸,有幸能保住小命,真要感謝蒼天保佑,才能在砲火下茍活。

    所謂的「單打雙不打」,那是每逢單日的晚上,或雙號晚上過了午夜十二點,敵我雙方都可以實施砲擊,一般都相互打「砲宣彈」。特別是雙號的下半夜,常常一家老小酣睡之際,對岸突然砲擊,成年人聽到砲聲立即起身躲防空洞,那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


最怕就是小孩子睡得正熟,任憑怎麼叫都叫不醒,常常要趕快狠狠給他一巴掌,讓孩子痛得跳起來,可是,好不容易叫醒,卻馬上倒頭呼呼大睡,為人父母,又無法一把抱走所有的孩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溜逝,對岸第二發砲彈隨時飛過來,情況危急,命在旦夕,真叫人手忙腳亂!  

    當然,家裡有老年人,或行動不便者,三更半夜碰到砲擊要躲防空洞,若要扶持一起進防空洞,到處一片漆黑,談何容易?若不扶持自行逃命,親情骨肉,人命關天,於心何忍?  

    值得說明的是,「砲宣彈」是一種裝宣傳單而發射的砲彈,臨空爆炸之後,宣傳單隨風飛揚,破片四散,砸到人畜,非死即傷。威力最強的彈頭,可以鑽進地裡好幾公尺,也能穿過好幾道鋼筋水泥的牆壁,若不幸被命中,必定粉身碎骨命赴黃泉,再不然,也是斷手斷腳,終身殘廢!每次砲擊之後,都可看到斷坦殘壁,或血肉模糊的畫面,大家見怪不怪!  

    當時的金門農村,沒有電,自然也沒有電視可看,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夠到軍營看一場免費的露天勞軍電影,或勞軍團歌舞演出,那是村童的最愛,其情節可以向人炫耀好幾天。 

    有一天晚上,駐軍在村郊操場播放電影,阿兵哥拿著小板凳井然有序坐在布幕前,小孩子則縮著頭席地而坐擠在布幕下,軍民同樂觀賞黑白的電影。正當大家聚精會神之際,突然一顆砲彈臨空爆炸,發出轟天巨響,所有觀眾立即鳥獸散,自行找地方躲避,不消說,一場勞軍電影也泡湯了。

    砲擊後返家,剛踏進大門,就聞到一股很濃煙硝味,原來是一發砲彈從廳堂後方穿入,還在右廂房裡打滾,最後彈頭被厚厚的牆壁給擋下來。仔細察看,彈頭還打破兩個大水缸,個人睡覺的床鋪被打翻了,如果當時沒有去看電影,必定正在床上夢周公,恐怕早就沒命了。家人及左鄰右舍叔嬸看到被炸翻的床舖,直呼「福大命大」,否則,後果實在不敢想像!  

    如今,兩岸關係逐漸和緩,砲聲已遠颺,然而,回首前塵往事,雖事隔半世紀,砲火下驚險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在那個年代,金門人不是不怕死,而是砲火下人命賤如蜉蟻,能夠茍命一天,那是上蒼保佑,誰敢奢望有明天?  

    一場勞軍電影救了我一命,幸運逃過一劫,親身體驗了「戰爭無情」,是該感恩?還是怨嘆生不逢時?


快跑!今天單號


作者/楊文瑋


很多年,那個夢境一直困擾著我;突然的,砲彈飛過天際,一顆接一顆火紅耀眼,在昏暗的天色中,躲在家裡屋簷下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躲到最近的防空洞去,可是,雙腿已然癱瘓,想站,站不起來,想爬,爬不動,那樣絕望的心情,都要讓我從夢中醒過來時,很驚慌失措,深怕這不是夢,更怕這樣的夢魘一直纏著我.

     或許阿公再多活幾年,他老人家會告訴我八二三砲戰中,因來不及跑,所以,被活埋在砲彈彈落的泥沙中,是何等令人恐懼的事情,在一旁的爸爸目睹一切,趕緊找人幫忙把僅剩一根腳趾頭露在土堆外的阿公找回來之後,聽說,阿公回家後大病一場,只是,他老人家過世得早,所以,並不曾告訴兒孫輩的我們,那段砲聲隆隆的歲月人命尚且不如螻蟻。  

     只是,阿嬤每每在回憶過往種種時,都要提起,八二三砲戰中想要吃地瓜都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田裡挖,更何況是吃一根蔥。而阿嬤的左眼更因為長期睡在防空洞中,所以,眼睛受損後,視力就再也挽回不來,這,應該是阿嬤心中永遠的痛。而最難接受的,應該是傷在兒身、痛在娘心,我的一位姑姑,據說也是因為當時烽火連天,無法接受醫療照顧,導致腿傷影響行動,阿嬤總在提到這一段時,都要嘆口氣帶過去,而我,養兒方知父母恩,現在才知道阿嬤是多麼在意無法讓這個女兒接受治療。  

     如果問起老爸砲聲隆隆的歲月,他們怎麼過日子的,他都會用很嚴肅的口氣告訴我們,「滿山都是肉,只有人肉不能吃」,因為,轟炸的密集度太高,所以,死傷真的很嚴重。就連到料羅灣幫忙運補糧食,不小心踩到已陣亡的軍民,都不能有所遲疑的放慢腳步,因為,肩上扛著糧食就要快跑,這些糧食可是要給活著的人繼續活命用的,而快跑也是增加活命的機會。  

     由台灣遠嫁金門的媽媽,竟然就一路撐過來,單號時,砲聲響起,抱起小的、拖著大的就往防空洞前進,後來,還乾脆在家裡離防空洞最近的廚房再開一扇門。那年夏天的黃昏,爸媽要我先回家準備晚飯,他們和三個妹妹繼續在高粱田裡除草,在砲彈聲由遠而近時,在回家路上的我,因為發現砲彈離我是這麼的近,雙腿突然像加了超速馬達一般的往前衝,這輩子不曾跑這麼快過,那是唯一一次,稍晚,媽媽回家時,臉色發白,因為,那顆砲彈就落在我們幾分鐘前蹲著工作的田裡。媽媽回憶說:一輩子遇到一次就夠了。因為,不曾這麼近距離的面對死亡。




     * * *  

     金門家裡屋後的防空洞,是躲單打雙停時的場所,春天,因為雨水多,雙胞胎妹妹就會把阿公做的小獨木舟搬到防空洞裡玩划船的遊戲,爸媽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在離開金門多年後,雙胞胎妹妹們提起,才知道在那個非常時期,她們也有不一樣的回憶。我家五妹印象最深刻是好小好小的時候,單號晚上砲彈聲響起,叔叔抱著她就跑,跑得好快也跑了好久,事實上那只是一小段路而已。也因為這樣的成長環境,練就了我們的好聽力,只要聽到最初的砲彈聲響,就知道這顆砲彈會落在哪個村莊。



     我一直學習遺忘,所以,很少再去提起那個一聽到砲彈聲就要往防空洞衝的往事;我也開始學習放下,不讓夢魘困擾我。只是,看到美伊戰火開打後,電視畫面中,無辜的百姓家毀人亡,活著的人不知道何去何從的茫然寫在他們臉上,我心酸這樣的無奈,也想著,我的上一輩上上一輩曾經經歷砲火洗禮的長輩們已逐漸凋零,再不會有人訴說戰爭的無情,只有零星的回憶,還會烙印在我們這些曾生活在那個年代的金門人或在此地服役的軍人們。  




     新聞報導裡的每個鏡頭都讓人惦念著,因為,那些人我們可能不會再從電視中見到第二次,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這個戰爭中活下來了嗎?未來的日子是不是會有永遠抹滅不去的傷痛?沒有人可以回答我這些問題,即便是美伊戰爭已經結束,可是,誰知道下一場戰爭何時會被發動?會在哪裡發動?由誰發動?在這樣不確定的年代裡,戰爭,讓我無來由的恐懼著………。


傷痕



作者/念慈


到台北唸書時,同學知道我來自戰地金門,都免不了好奇的要問些金門的事,當然,砲戰、「水鬼」、服兵役娶金門女孩為妻必須長駐金門等等,都是他們常問的話題,特別是打宣傳彈、躲防空洞的經驗更是同學們喜歡聽的。


由於自己從小是從砲火中倖存下來的,身上猶有多處中彈的傷痕,及歷經多次死裡逃生的夢魘,因此,娓娓道來,不時打動同學要來一探金門究竟的心。  

    很多人的童年大都是充滿著甜蜜與難忘的回憶,然而在我童年記憶中最深刻的竟然是四十九年「六一七」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中共的「禮砲」歡迎,當時我才六歲,開打不久,在祖母催促之下,和姊急急忙忙往屋前的防空洞跑,匆忙之下一腳踩空,竟由防空洞口栽到洞裡,額頭腫了個大包,痛的哇哇大叫。


四十年代的防空洞根本簡陋的可憐,很多鄰居都是砲戰開始後,才在屋前屋後甚或家裡開挖,沒鋼筋水泥灌漿,好在當時砲火威力不強,否則死傷必然不堪設想。  

    從小,姊和我是在姑媽和祖母們的呵護下成長,懂事後才曉得母親早在民國四十四年「九三」砲戰後打打停停,帶著姊和我要躲入防空洞時,被匪砲彈片擊中頭部送醫不治。


祖母說:那時我才出生滿四個月,按金門習俗,嬰孩滿四個月要回舅舅家煮「油飯」分贈親友,先前長輩們還請村中「王爺」選好日子,「王爺」交代要當天往返,然而禁不住親友們的挽留,我們當天沒回家,匪砲開射時,舅媽正煮麵線要給大家吃,媽還來不及享用,肩上背著我,兩手抱著姊姊,急急忙忙往防空洞跑,半途中頭部中彈,猶以身體護著我們姊弟,被親戚救起時,媽臉部血流不止,姊輕傷,而我兩腿血肉模糊,腿骨隱然若現.


當時父親擔任村長,熱心公益,且與師部衛生連醫官們關係不錯,在他們全力搶救下,還挖了父親的股肉填補,把我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卻救不回母親;至今我的兩腿還留有很大的疤痕,唸書時每穿運動短褲上體育課,同學經常好奇的問:是不是被火燒到?在一次聊天中,父親還透露說:當年幫我開刀的醫官曾說過,可能在我的右腳掌底下猶留有一小彈片,害我第一次搭飛機時,心裡怕怕的,萬一偵測器響個不停,又要解釋半天。  

    前幾年,整修老家古厝時,父親指著殘缺斑剝的側門石柱感慨的說:「『八二三』砲戰時你才四歲,當時正是高粱收成時,有一天下午祖母正在曬穀場曬高粱,匪砲來了,祖母馬上放下手中工作,趕回家中,抱起正在護龍側門旁睡覺的你,直接衝往防空洞,隔了不久側門石柱中砲倒下,好在祖母手腳快,及時把你抱走,大難不死,說來命大」,當時家境不好,沒能更換,而今才特地訂製換新。 

    從「九三」、「八二三」到「六一七」砲戰,每次的砲擊對我的記憶及影響都是那麼深遠,生長在戰地的宿命,使我們無法逃避,也練就了樂天知命的性情,「聽砲(發射)聲,知(落彈)遠近」的本領;明知道單打雙不打,電影上映中,經常有砲彈正中戲院中,但是單日碰到好看的電影,依舊冒險前去觀賞;雙號廿四時過後的半夜,躺在被窩中被宣傳彈隆隆聲吵醒,掙扎著要不要躲入防空洞,經常跟自己賭:「總不會那麼倒楣吧!」而擁抱溫暖的棉被。


這樣一路走來,到台灣求學,細說金門砲戰、砲聲的林林總總,午夜夢裡,還經常夢到躲宣傳彈的日子;六十七年回家鄉服務,再度面臨宣傳彈的喧囂,直到中美斷交為止。而今砲聲不再響了,兩岸也由金門開始施行「小三通」,記得九十年元月「小三通」首航,第一次踏上了大陸國土,與大陸的接待人員談到兩岸對峙時砲擊的情況,我撩起腿部中彈留下的印記,控訴母親的死亡,及許多無辜民眾被宣傳彈擊中缺臂少腿,哀號而死,斷簷殘壁,破落不堪的慘境.


質問:既然宣傳單可以空飄為之,何苦要用砲彈來傳送?對方則辯說:「八二三」砲戰,廈門損失也很慘重,對峙、分裂都是兩岸人民的不幸。而每次撫摸砲彈烙下的傷痕,都要憶起犧牲自我,以身護子的母親,以及疼我、救我、輔我、育我的祖母和父親,他們也都在近幾年陸續辭世,沒有他們,也就無法成就今日的我,茶餘飯後,我經常跟妻子、兒女述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KK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